你好,我是贾行家。这里是《文化参考·第三季》的入口。
这个专栏写到了第三年,我也要第三次回答:每天为你报告这些来自文学、艺术、电影以及社会文化的消息,到底有什么用呢?
每年的答案不一样,因为我们每年的心境也不一样。有段时间没见,不知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?愿你一切安好。我是有一些困惑的,这一年里,我看到了想法的不同,会造成语言的分裂、情感的对峙,听到那么多人都在谈论自己的困境,自嘲“卷的时候想躺,躺的时候想卷”。
关于这困境和艺术的关系,尼采有句话,“正因为我们有艺术,才不至于在生活中坠入深渊”。可是这种当头棒喝是只有尼采那样从深渊回来的强者才有资格说的。我这个困惑的凡人的回答是:未来,我们必须成为生活的行动者;在那些行动里,我们要以文学和艺术为旅伴。
为什么我相信在很多人观望的时候必须要行动?
我们有了人生困惑会去读哲学,那么你会发现哲学家很喜欢分析文学名著里的人物,比如常常取材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和歌德的《浮士德》,那些被文学大师笔下的人物是大写加粗体的人格典型。
在诗剧《浮士德》里有一段故事。话说浮士德博士和魔鬼签约重返青春之前,在书斋里翻译《圣经·约翰福音》。他翻的这句话在中文版里是“太初有道”。
这“道”的原文是希腊哲学里的逻各斯(logos),是挺翻译的概念,它有语言的含义,有思维规则的含义,也有对立统一的纷纭现象之后那至高法则的含义,所以它也有命运的含义,是希腊悲剧的源头。古希腊人认为,正因为我们这些凡人看不清逻各斯,才有无尽的痛苦和困惑。
中文版《圣经》把逻各斯翻成《老子》里“道可道,非常道”的道,挺精妙。那么浮士德该怎么翻译德文版呢?
他一开始的翻是“最初是言论”,这和现实里的版本差不多,不过他此时已经对学术的意义产生怀疑了,有知识就一定能把握道或者真理吗?不一定吧?于是他改成了“最初是感觉”,加上了感性成分,可是感觉就能生成万物吗?他又推敲一下,又翻译成了“最初是力量”,力量是可以影响事物的,但力量往往不能通向和解。
接下来,他突然顿悟了,写下了最终版“最初是行动”。然后,他就调动自己的整个身体感官投入到现实生活里,去全力折腾了起来。
浮士德后面的行动有好有坏、有悲有喜,整个来说是个悲剧,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绝不停下来,永远在追寻。歌德说,这部诗剧他写了大半辈子,主题藏在一句台词里,这句话是“谁肯不倦地奋斗,我们就使他得救。”
回想这个故事,我们再来读这段哲学家陈嘉映老师论“真理如何掌握我们”,就有身体感觉了。
陈嘉映说:“人所能做的,不是掌握真理,而是敞开心扉,让真理来掌握自己。真理赢得我们所有的人,而不是一些人战胜了另一些人。看一眼科学发展史,有谁一开始是对的?……真理需要小我,需要我们这些抱有成见的凡人。真理需要人。必须有凡人的参与,真理才能临现。”那么,一切就从我们在生活中的真实行动,从这具身的感觉开始。
如何参与陈嘉映说的这个“真理”?唯有在生活中行动起来,不息地行动。我们不要楞在这儿争论好和坏;在过去的日子里,我们一起体验了生活停顿下来会是什么样,人的意志会变脆弱,感知会变干涸,彼此间会变得怒气冲冲和陌生……
我去年在家里看了一部挺暴力的漫改电视剧《黑袍纠察队》,里面有句台词还不错,身为凡人的男主角冒死挑战“超能英雄”时说:“我只是太讨厌失败了。”是的,我们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,我们只是太讨厌不行动了。
不建立一个对象,我们往往看不清自己;不行动,不知道限制是什么;而感受限制,也是在确认自己的幸福。
那么,为什么这场生活的行动旅程里,文学和艺术是我们最好的旅伴?
你看我这儿说的不是一套取暖的行李、一件求生的工具,而是一个有血肉、有情感的精神伴侣。
我们可以继续来看陈嘉映老师自己的故事。他生于1952年,十八九岁时,他在整天挖防空洞,当他躺在坚硬、黑暗的防空洞深处的时候(当时是北京的冬天,洞里比洞口暖和),这个少年日夜思考人生因果的问题,想弄清楚自己为什么正在这儿做这么一件事?
他想出来一个答案:世界是先于人被决定好的,只是人们不敢面对这个铁一样的、冬天的黑洞一样的必然世界。即便这个观点前人已经说过无数次了,可是当他自己想清楚了,这个思考就从他身上经过,在心理上完成了一个深刻转变,从此迈进了哲学的门。
他此后做的是不断超越这次思考,不断自我反思和否定,认识到自由意志如何中断原来的因果序列,这是一项艰难、隐秘的行动。什么在支持这些超越,是文学、艺术和哲学。
他在下乡劳动的地头上,在夜晚的油灯底下,读了一切能搞到的书,他安排自己早上趁记忆好的时候学外语,上午学自然科学和语言学,下午学历史和经济学,晚上思考最活跃的时候学哲学。因为感到不懂德语没法读通哲学原典,就对着辞典自学哑巴德语,但是可以从歌德小说开始,逐渐读懂康德、黑格尔的原文。
插队八年后,他报考北大德语文学专业,笔试成绩第一,口试却什么都说不出来。老师们听了他是怎么自学德语的,当然决定录取他。
讲这段故事,不是要介绍学习对一个人的意义,你正是因为懂这个意义才会来得到。而是我们要留意从那个地洞开始就陪伴陈嘉映的精神旅伴。
他当年觉得自己身在农村,日子却很好过,因为每天遇到的是新鲜的、意想不到的问题,就好像总有一个旅伴在不断带回来消息,启发自己探索。考上北大以后,他没打算以哲学为人生志业,他从少年时代就写诗、写小说,大量阅读文学作品,千方百计地找音乐来听。他说,日后对我哲学思考有益的,更多的是生活中的感悟,以及文学、艺术和阅读的积累。
文学和艺术这个旅伴有什么特点呢?
生活中的行动当然有质量之分。有多少人是行动着却不自由?有多少人是深陷过去的习惯瞎忙?有多少人是重复错误却期待不同结果?
那么人在什么时候是自由的,按照自己的兴趣,和文学、艺术相伴的时候。
谁会经常给你意想不到的启发?“用处明确”的知识也是功能明确的,这些答案不会超出问题。而文学和艺术这个旅伴常常用意想不到的感觉来点化我们。她总是给我们带来日常和习惯之外的惊奇,也激发我们超出自我去行动。她温暖行动,更提升行动。
如果你觉得哲学家的人生太“形而上”,我再来讲个更亲切的故事。
我认识一位名叫爱琴的温州阿姨,今年62岁,她在前几十年里一直是位模范主妇,既要在鞋厂里做工,又照顾一家老小的吃穿,好不容易退了休,又赶到北京去照顾她的画家儿子。我们的这些中国母亲可敬,可是总像是活在别人的故事里。
爱琴自己的那个故事开始于她57岁那年。她的画家儿子就是我们《文化参考》的老朋友、著名青年画家尤勇。尤勇有一天对爱琴说:妈,你别总是玩手机了,要不要试试画画?大不了画坏了嘛。
结果爱琴一拿起画笔,不得了的事情降临了,直接把在师从国内顶级画家、拿到央美博士的尤勇吓到了。她画出那些水彩花卉静物,似乎是不假思索就达到了大师级的笔触和色彩。陈丹青老师看了说“让我和尤勇这样有本事的画家看了绝望”。所以尤勇不敢告诉他的母亲该怎么画了,唯恐破坏这种神奇的景象。
去年,爱琴在798的画廊办画展,很多媒体来采访、拍纪录片,她还是像过去四五十年一样,先静悄悄地料理完家务,再像过去的三四年一样,在午饭和晚饭之间画画。不过我看得出来,她如今生活在自己的故事里。我听她说过两句平常又动人的话,一句是“有空到家里来吃饭”,另一句是“生活是快乐的,我要画让人感到阳光的画”。在这两句话之间,我发现那些画、那些画后面的训练,是早已经在她的生命里完成的,只是她需要遇到画笔,遇到艺术。
我也发现,任何时候我们都有机会通过这样超出自我的行动,去实现属于自己的故事。
我是个爱观察的人,在从事本行写作的时候,观察的是普通的人和生活;在为你做这项知识服务的时候,也是在观察那些最杰出的创作者如何思考、如何行动、如何沟通,别以为艺术家都是一意孤行的,他们是最擅长感染他人的。他们表面的任性也是一种表达,我们学几招是很有用的。
未来一年,我会不断为你带回来这些消息,作为向你这位生活的行动者的致敬。
未来一年,我们也一起致敬文学和艺术这个人类文明里最美好的创造、这个了不起的旅伴。
我是贾行家,我们课程里见!
- 上一篇: 混沌大学2023课程
- 下一篇: 混沌前沿课2023|今天做什么,我们才有未来